东瀛志：日语真的是中文的一种方言吗？

日语和中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使用汉字。因此，一些从未系统学习过日语的中国人，完全可以凭借汉字以及一些与汉字相像的假名，就能将一篇日语短文的意思猜个七七八八。于是，一些人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我没学过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想必日语是一种中文的方言吧？”

那么问题来了，日语真的是中文的一种方言吗？为什么一些日语单词的读音和中文很像？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简单聊聊。

二战日本《终战诏书》局部

中文和日语的差别

需要指出的是，“语言”和“文字”本身就不是一回事儿。原因很简单，“语言”本质上是一种声音，目的是为了传达信息；“文字”是一种符号，旨在传递与记录信息。

学界普遍认为，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首先出现的是语言，然后出现的是文字。由此可见，将语言和文字划等号是欠妥的，仅凭文字是无法断定“日语是中文的一种方言”的。

根据《希伯来圣经·创世记》中的记载，巴别塔是人类产生不同语言的起源

对于二者之间的区别，主要有以下几点。

1）语法上的差别

众所周知，中文属于“孤立语”，没有或者很少出现词形的变化，即“每一个字都有其固定的意思和功能”。在书面表达的过程中，只需要从字库里抽选出需要的字，并将之排列在一起，即可生成句子。

甲骨文拓片

反观日语，属于标准意义上的“黏着语”，即通过在词根的前中后粘贴不同的词尾，来实现语法功能。除了日语以外，韩语、蒙古语、匈牙利语等都是典型的黏着语。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在这里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去图书馆”一句，翻译成日语为“私は図書館へ行く”。其中，“私”是“我”，“図書館”是“图书馆”，“行く”是“去”，“は”与“へ”起到了“黏着”作用，前者旨在强调主语是“我”，后者强调“去”的方向。

日语书法作品

除此之外，日语的基本语序是“主—宾—谓”，而中文和英语一样是“主—谓—宾”。就拿前面提到的“私は図書館へ行く”一句来说，直译过来就是“我（主语）—图书馆（宾语）—去（谓语）”。

2）时态表现的差别

简单地说，中文的时态主要通过表达时间的名词体现，日语主要通过动词变形来完成时态的表达。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

日语的时态主要分为“过去时”、“现在时”与“现在进行时”，理解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现在时”（ます、ません）泛指“经常性、一般性做某事或者不做某事”或“将来做某事或不做某事”；“过去时”（ました、ませんでした）泛指“过去做了某事或没做某事”；

“进行时”可以分为“现在进行时”（ています、ていません）与“过去进行时”（ていました、ていませんでした），前者指代“说话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某事”，后者指代“过去的某个点正在进行的某事”。

《怀风藻》内页（左）与《万叶集》封面

比如“私は毎朝7時に起きます”一句，翻译成中文为“我每天早上7点起床”，是一般性的陈述。

“私は毎朝7時に起きています”一句，尽管也是“我每天早上7点起床”，但里面有着“在包括现在在内的过去一段时间，我一直保持着早上7点起床的习惯”的内涵。

《古今和歌集》内页

与日语相比，中文时态的表达可能更难理解一些。

比如在中文动词的后面加个“了”字，在很多场景下相当于日语中的“した”；如果再加上一个“过”字，就与“したことがある”的含义类似，有着“曾经有过某种经验”的内涵。

不过话说回来，在一些场景中，“了”字不仅可以有“将来时”的用法，甚至还有“就此结束”之意。

颜真卿《祭侄文稿》

3）量词与数词上的差异

中文与日语一样，都会使用数词和量词。当然，中文的量词与数词的数量更多、分类更为详细。

在中文当中，有表示狗数量的“条”、表示鞋和袜子的“双”、表示像伞一样有柄的东西的“把”以及表示棒状物的“支”等等。不过话说回来，最常用的量词当属“个”，在一定程度上属于“万能量词”。

在日语当中，细长的东西（铅笔、树木、酒瓶等）通常使用“本”（ほん），平展的东西（手帕、纸张、床单、邮票、被褥等）使用“枚”（まい），鞋袜通常使用“足”（そく），信件通常使用“通（つう）”，兔子的数量通常使用“羽”（わ）等等。

下雪的东京

4）词汇上的区别

与语法相比，两种语言的词汇的区别更大。比如日语中的“愛人”一词，泛指情妇或情夫；“娘”泛指年轻女性，有时也指女儿；“手紙”是信件。鉴于此，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翻译。

猪肉大肠癌？是得了大肠癌的猪肉？正解是“猪大肠”

颜射？这个可不是一般的污啊！正解是“酱汁拌乌冬凉面”

经验丰富的鸡蛋？正解是“加了佐料的”或“调味的”

“火药袋”是个啥？正解是“调料包”

扔垃圾桶，你说我到底有多闲？正解是“不要乱扔垃圾”

假设洗手间是个啥？正解是“临时厕所”

听说过烫头服务，好像没有专门的烫脚服务吧！正解是“可洗脚的热水，限时开放”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竟敢大谈“奶子”？正解是“抹茶/巧克力/草莓牛奶“

中文和日文的相似性

客观地说，一些日语单词的发音确实和中文尤其是江浙一带的方言有点像。那么问题来了，在发音方面，中文真的影响了日语吗？影响又有多大呢？

1）什么是“训读”和“音读”？

众所周知，很多日语单词的读音与中文发音完全不同。比如“学生”一词在日语中读作“がくせい/ga ku sei”，“日本”读作“にほん/ni hon”。这种只借用汉字的形义，但与中文发音完全不沾边的读法被称为“训读”。

不过话说回来，也有不少日语单词的读音与中文类似，比如“新聞”一词在日语中读作“しんぶん/shin bun”，“旅行”读作“りょこう/ryo kou”。这种模仿汉字发音的读音被称为“音读”。

浮世绘：凯风快晴

坦诚说，这种差异给日语初学者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惑。更“令人发指”的是，与中文一个汉字对应一个读音不同，日语中的一些汉字，有时候使用音读，有时候使用训读，比如“正”字在“正しい”一词中读作“ただ/ta da”，“正解”中读作“せい/sei”

这还没完，即便是“音读”，一个汉字也存在着好几种读法，比如“行”字就有“ギョウ（gyou）/コウ（kou）/アン（an）”等3种读法。一般认为，三种读法分别对应着从古代中国舶来的吴音、汉音与唐音。

古代日本贵族会在重阳节举行的“着绵（着せ綿）”的仪式

值得一提的是，三种读音不仅地位有高有低，而且使用范围也不大一样。总的来说，在现代日语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汉音，其次是吴音，最后是唐音。

据《日本基本汉字》中的统计，日语当中最常用的3000个汉字合计有音读4012种，训读1538种。其中，汉音合计有2197种，占全部音读的54.8%，吴音合计有1516种，占全部音读的37.8%。

明治时代的小学生

2）什么是“吴音”？

一般认为，吴音主要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跟随儒家典籍与佛教经典等最先传入日本的，比如日语中的“修行（しゅぎょう/shu gyou）”、“勤行（ごんぎょう/gon gyou）”等佛教用语就是典型的例子。

自周朝以后，历代中原王朝都以中原语音为标准。截止“衣冠南渡”以前，河洛语一直都是钦定的标准音。317年，西晋灭亡，“大举南下”的“中原正音”开始受到中古吴方言的影响（拓展阅读：晚清与民国的历史教科书，是如何评价“五胡乱华”的？（修订版））。

“衣冠南渡”主题绘作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日本大和政权与南朝的宋国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官方往来。因此，日语中的吴音必然会与同一时期的吴方言存在着一定渊源（拓展阅读：一文概述：中国与日本的恩怨情仇）。

不过话说回来，结合有关吴音传承的日本史料判断，二者之间恐怕没有直接联系。现实情况是，它的传入一直与朝鲜的百济政权息息相关。

552年，百济圣明王向日本钦明天皇赠送了一个佛像经论，《日本书纪》将这一事件称为“佛法始渡”，视为佛教传入日本之始。

倭国五王遣使来宋路线图

据成书于880年的《悉昙藏》中的记载，“初金礼信来留对马国，传于吴音，举国学之，因名曰对马音”。

另据成书于11世纪初的《政事要略》中的记载，一位名为法明的百济僧人曾抵至对马岛上传授汉译《维摩经》。考虑到他诵读《维摩经》时使用的是吴音，所以“法明传经是吴音在日本的缘起”。

关于金礼信与法明二人的履历，目前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在对马岛“传吴音”一事，肯定发生于“佛法始渡”以后。

由此可见，日语的吴音绝非一时一地的产物，中国南朝的语言文化肯定会直接或间接地对日语发生了影响。可即便如此，所谓“吴音”的得名，大概率不是直接从南北朝时期的吴地直接而来的。

古代中国里的“吴越之地”的大致范围

3）什么是“汉音”？

与“吴音”相比，“汉音”的传播极为清晰，即隋唐时期由日本遣唐使和留学僧传入日本的“长安音”，比如日语中的“急行（きゅうこう/kyuu kou）”、“行動（こうどう/kou dou）”等就是典型的例子。

隋唐时期，中国的政治与文化中心再度回到了长安与洛阳。这就意味着，日本的知识阶层接触并模仿的中文发音，主要也以长安与洛阳音为代表的中原方言为主。

位于洛阳的“日本国遣隋使遣唐使访都之地”纪念碑

持统天皇统治时期（690—697），日本官方设立音博士一职，并招募从百济流亡来的汉人续守言、萨弘恪任职。学界认为，这是汉音正式传入日本的开端。

737年，“护送使”袁晋卿随遣唐使团返日，因精通《尔雅》授以音博士、大学头等职，对汉音的传播起到了显著的推动作用。

在全面学习唐朝的历史时期，历代天皇都会特意下诏，要求知识阶层放弃“吴音”并改读“汉音”。比如桓武天皇曾在792年颁布敕令，希望“明经之徒不可习吴音，发声诵读，即致讹谬，熟习汉音”。

日本遣唐使路线图

官方还规定，要想取得遣唐使的资格，必须通过汉音的考试。鉴于此，有过访华经历的空海与最澄两位高僧，在归国后开创的真言宗和天台宗中，一改旧宗派多使用吴音诵经的习惯，改用汉音传授佛经。

一言概之，汉音的传播宛如一场暴风骤雨式的文化运动，几乎横扫了整个日本列岛。不过话说回来，进入9世纪末，伴随着唐朝国势的衰微，这场风暴又一下子戛然而止了（拓展阅读：一文概述：古代中国的“日本印象”）。

建成于749年的奈良大佛

可即便如此，以汉音为代表的一大批新词汇读音，还是稳稳地站住了脚跟，与历史更为悠久的吴音的竞争中丝毫不落下风。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学界逐渐形成了“中国儒学经典多使用汉音，汉文佛教经典多使用吴音”的文化格局。进入平安时代（794—1192）以后，“吴音”一度被称为和音，汉音被称为“正音”。

平安时代（794—1192）的赏樱贵族

4）什么是“唐音”？

至于“唐音”，一般认为主要是从镰仓时代以后（1185—1333）通过禅宗传入的，故而也有人将之称为“宋音”或者“唐宋音”，比如“行脚（あんぎゃ）”、“行灯（あんどん）”等词就是这一时期的文化产物，与当下的江浙口音存在些许相似之处。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唐”不是特指唐朝，而是泛指中国。另外，还有人将从平安时代（794—1192）中期到江户时代（1603—1867）初期传入日本的中文发音统称为“唐音”。

与吴音和汉音相比，它的传入时间更晚且不系统，出现的频次也比较低，所以就不在这里做过多的介绍了。

镰仓时代表现释迦牟尼佛涅盘场景的日本绘作

5）当下的日语“格局”

德川幕府崛起以后，幕府所在地江户（东京）逐渐成为了日本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拓展阅读：日本色情产业发达，真的是因为他们“天生好色”吗？）。与此同时，以“朱子学说”为首的儒家思想日渐兴盛，汉音的优势地位也愈发明显。

江户时代主题绘作

明治维新开启后，官方将汉音提上了新的高度。1886年，政府颁布《公文式》、《帝国大学令》等教育敕令，正式确立了其在公用语中的最高地位（拓展阅读：一文概述：为什么福泽谕吉要坚持“脱亚入欧”？）。

鉴于现代标准日语是以东京话为基础方言建立起来的，所以当下日语中的汉音远比吴音的比例大；作为对比，关西方言当中的吴音词汇，就比标准日语丰富了很多。

最漂亮的枯山水，在京都的龙安寺、银阁寺、高台寺、东福寺、大德寺

尾声

在我国学界，一般将5—9世纪的中文发音称为“中古音”。这种语言的特点是包含有声声母（浊音）和入声韵尾（以-k，-t，-p结尾的音）。

比如“学”的发音是“ɣak”（ɣ是有声软口盖摩擦音），传到日本后就变成了“ガク/gaku”，“日”的发音是“nit/zit”，传到日本后就变成了吴音“ニチ/niche”与汉音“ジツ/ji tsu”；作为对比，伴随着中文有声声母和入声韵尾的消失，普通话中的“学”变成了“xué”，“日”变成了“r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