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讨论：俄罗斯真的会解体吗？

4月20日美国时间下午两点，美国国会众议院以311比112票通过了《2024年乌克兰安全补充拨款法案》。

美国国会众议院议长约翰逊在法案通过后接受媒体采访

根据该计划，美国将向乌克兰提供608.4亿美元的援助。

其中，138亿美元用于乌克兰购买先进武器；134亿美元用于补充美军库存；110亿美元用于支持美国在欧洲的盟友；138亿美元用于为乌克兰购买美国的防御系统；90亿美元用于援助乌克兰经济。

得知消息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马上在推特上发文表示：

泽连斯基推特截图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开始确信，“俄罗斯解体可能在不远的未来即会发生”。

那么问题来了，“俄罗斯解体”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造成“解体”的原因主要有哪些？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简单聊聊。

围绕“俄罗斯解体”的讨论

实际上，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很多俄罗斯知名人士都曾在公众或学术场合讨论过各种可能危及俄罗斯联邦稳定的因素。

俄罗斯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首席研究员V.N.舍甫琴科在发表于2015年的长文《俄罗斯的未来：哲学理解之战略》中认为：

因为政府缺乏诸如苏联共产主义等能团结俄罗斯所有民族的国家理念或工程，使得俄罗斯的国家地位，已经呈现怵了一种所有进程都更为易变的状态，既有合并也有解体。

莫斯科红场

在谈及可能招致俄罗斯解体乃至全面崩溃的诱因时，他在文中指出，里面包含并不局限于愈演愈烈的仇外情绪（比如“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俄罗斯”）、非俄族群的分离主义倾向，不同自治共和国向成熟国家的转变等情况。

他甚至忧心忡忡地表示，“俄罗斯解体在事实上已经出现了，其迹象表现为治外法权、自治共和国之国家机器中非本国籍者遭到了剔除、伊斯兰教之激进化”等等。

俄罗斯科学院

学者安德烈·科比亚科夫在调研报告中列出了可能会造成“俄罗斯解体”的几个原因，包括并不局限于社会经济不平等、民族关系不和睦、精英与民众的日渐疏离、“创造性阶层”与其他阶层的对立等因子。

文化学者伊戈里·亚科文科认为，“俄罗斯解体”的主要诱因主要是“不同地域间市场现代化进程的不均衡，加剧了地区间的经济隔离”。他还认为，俄罗斯一旦“解体”，将会分裂为南北俄罗斯、西伯利亚、北高加索以及亚欧洲界地带等多个地区。

圣彼得堡之夜

数学家格奥尔基·马利涅茨基认为，导致“俄罗斯解体”的诱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不同社会阶层之间贫富差距的进一步拉大，不同地域之间的巨大经济鸿沟，不同地域间由基础设施不完善所引致的交流繁杂，不同世代之间的交流隔阂，现存宗教、文化、民族间对立之固化以及地方领袖权力的强化。

俄罗斯年轻人

俄乌冲突爆发后，围绕这一议题的讨论热度更是水涨船高。

美国东欧研究专家加努斯·布加杰斯基在出版于2022年7月份的新书《失败的国家：俄罗斯分裂指南》当中毫不客气的指出：

俄罗斯无法将自己转变为一个民族国家、一个公民国家，甚至无法成为一个稳定的帝国。在苏东阵营解体、苏联的崩溃之后，俄罗斯将迎来其帝国崩溃的第三阶段。

俄罗斯的矿藏分布

2023年1月8日，知名智库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在《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网站上发布了一项关于“俄罗斯未来前景”的调查。

受访者主要是任职于学术界、非营利机构、政府以及咨询公司等机构的权威人士，合计167人。

数据显示，46%的人认为“俄罗斯将在未来十年内崩溃”；40%的受访者认为，“革命、内战、政治解体以及其他原因，会导致俄罗斯将在未来10年内发生内部分裂”；21%的人认为，“俄罗斯将会在未来十年内沦为最失败的国家”。

几个月前，《经济学人》杂志也发表过类似的文章

另有西方学者认为，一旦“俄罗斯解体”，当务之急是拥有确保核武器安全之计划，以免出现“有核弹的南斯拉夫的情形”。原因很简单，“当克里姆林宫失去对核武之掌控时，恐怖组织或能趁此获得流出之核武器。”

“去联邦化”的是与非

围绕“俄罗斯解体”的讨论，大多集中于文化差异、贫富两极分化、地域发展不均衡等情况予以展开的。实际上，普京本人推行的一系列“去联邦化”举措，也有可能成为动摇俄罗斯统治根基的隐患之一。

1）“独特”的联邦制

1993年12月12日，俄罗斯以全民公决的形式通过了新宪法。新宪法不仅将“建立完整的俄罗斯联邦、统一的俄罗斯”原则纳入其中，还进一步明确了“俄联邦不是邦联也不是共同体，而是共和制民主联邦的法治国家”，删除了“各共和国享有主权”的规定。

不过，一些西方观察人士认为，“1993年俄罗斯宪法，实际上是一个根据行政公告而不是根据自愿协议整合起来的新帝国集权结构”。鉴于此，鞑靼与车臣两个共和国均对这一体制发起了挑战。它们不仅拒不签署联邦条约，还都要求取得主权独立地位。

“炮打白宫”

基于稳定局势的需要，针对鞑靼斯坦当局提出的“主权国家和国际法地位”的诉求，俄联邦中央做出了巨大让步。

1944年2月15日，双方共同签署了《俄罗斯联邦国家权力机关与鞑靼斯坦国家权力机关之间关于划分管辖范围和相互授权的条约》以及12个政府间协议，内容涵盖了环保、高等教育、经济合作、关税、国防工业、石油和石化产品的运输等所有问题。

鞑靼斯坦共和国首府喀山

根据新条约，“鞑靼斯坦不仅是一个拥有主权的国家，也是国际法主体，与俄联邦是平等的关系。”

比如最高法院有权赦免犯人，政府具备与外国和国际组织建立经贸关系、政治关系和签订协议等权力。条约签订后，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广泛认可，鞑靼危机得以和平解决。

不久，俄联邦中央分别与分裂倾向较为严重的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卡巴尔达－巴尔卡尔、北奥塞梯、加里宁格勒等多州签订了与之类似的条约，最终形成了一种“宪法—条约联合”管理模式。

俄罗斯境内自治共和国分布

与鞑靼危机相比，车臣问题显然要复杂得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车臣危机最终导致俄联邦政府与车臣分离武装之间爆发了两次大规模战争。

1994年12月11日，俄军兵分三路开进车臣，第一次车臣战争爆发。根据官方给到的数字，截至战争结束的1996年8月，俄军死亡人数为3826人，伤者17892人，另外还有1906人失踪；作为对比，超过10万车臣人死于炮火之下，大量设施遭到了严重破坏。

车臣战争中的俄军士兵

为了争取连任，叶利钦于1996年3月31日突然宣布结束战争。8月31日，双方签订《哈萨维尤尔特协议》，决定“将车臣的政治地位问题，延迟至2001年12月31日后解决”。

在此后的3年间，尽管车臣共和国依然在名义上属于俄联邦的一份子，但实质上已经实现了事实独立。

1997年，叶利钦（右）与时任车臣领导人马斯哈多夫

1999年10月，在代总统普京（拓展阅读：新版的俄罗斯教科书，是如何评价“卫国战争”与“苏联解体”的？）的授意下，俄军从达吉斯坦、印古什、斯塔夫罗波尔三个方向挺进车臣，第二次车臣战争正式开始。

在基本肃清了车臣的反政府武装后，普京于2001年1月22日宣布撤军。至此，“车臣终于成为了俄联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在联邦范围内一直享有最大自主权”（拓展阅读：都是解决“民族分裂”，为什么俄罗斯对车臣下手那么狠？（增补版））。

第二次车臣战争中的俄军官兵

2）普京的“去联邦化”举措

以第二次车臣战争的胜利为契机，普京先后颁布了多项旨在巩固中央集权的“去联邦化”举措。

首先，建立联邦管辖区。

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临近尾声的2000年5月13日，正式当选总统未满一周的普京颁布总统令，宣布将俄罗斯划分为中央、南部、西北部、乌拉尔、伏尔加、西伯利亚和远东等七个联邦管辖区，后于2010年增设北高加索联邦管辖区。

每个管辖区都派驻总统全权代表以作监督、贯彻中央政令，基本上与各大军区的边界重合（例外是伏尔加—乌拉尔军区，它被划分成了伏尔加和乌拉尔两个联邦辖区）。

俄罗斯的八大联邦管辖区示意图

值得一提的是，普京一开始所任命的7名总统全权代表当中，只有两人是文职，其他都有军队或安全机关的背景。这样的人事任命，使得联邦管辖区呈现出了较为浓重的军管色彩。

对此，英国政治学家理查德·萨克瓦认为，“普京的这套做法很像是沙俄时期的总督制。这些新总督可以暂停或废除法令，罢免州长，解散地区议会”。

2012年的普京

其次，改组联邦委员会。

在过去，这个委员会可以视为俄罗斯议会上院，代表地方利益，成员主要由各地的立法条约行政部门的首脑担任。

普京上任以后，首先取消了地方立法与行政部门首脑的代表权，不久又允许区域外人员成为联邦委员会成员；在2014年与2020年，普京相继颁布宪法修正案，使得总统取得了跳过地方选举直接任命一些联邦委员会成员的权限。

联邦委员会大楼

第三，有效控制宪法法院。

根据宪法修正案，联邦委员会可以根据总统的建议来解除宪法法院法官的职务。这就意味着，普京可以同时掌控着联邦委员会与宪法法院的最高权力，各共和国、州赖以制衡中央的司法手段就消失了。

另外，从2000年夏开始，普京颁布法令，要求“各共和国的宪法以及地区立法，必须与联邦宪法保持一致”。2017年，鞑靼斯坦与俄联邦签订的条约由于到了时限但没有完成续约而宣告终止。至此，所有共和国的特殊地位都尽数消失了。

俄罗斯宪法法院

第四，独揽对地方长官的任免权。

伴随着2004年9月的别斯兰人质危机的解除，联邦委员会出台了极为激进的立法，即“赋予总统直接提名地区长官的权力”。

实际上，即便在2012年允许公民直接选举州长之后，克里姆林宫依然能够通过控制候选人提名的方式来控制州长人选。到了2017年，联邦委员会更是赋予了普京“直接罢免民选州长和解散地方议会的权力”。

俄罗斯宪法

第五，合并联邦单位。

根据1993年制定的宪法，俄联邦境内合计有10个民族自治区。但在2003—2008年间，十个中的六个被合并到邻近的边疆区和州。

坊间传闻，“克里姆林宫的目标，是将联邦单位的数目减少到41个，其中包括几个非俄罗斯族共和国的消灭”。

第六，其他领域的“集权”举措

2001年6月，俄联邦政府颁布《联邦政党法》，规定所有政党“必须具备全联邦性质”，要求“在全俄联邦主体一半以上都要设置地区分支机构“。

除此之外，联邦委员会还通过各种行政和司法手段，将职权从地方转移到中央。就拿财权来说，在2012—2018年间，地区预算的收入平均只增长了5%，联邦预算的收入增长了77%。

俄罗斯杜马（下议院）

伴随着一系列“去联邦化”政策的颁布，很多欧美研究者认为，“俄罗斯的联邦制已被破坏，自治与共享的原则，已经被命令与从属取而代之。”

简单地说，“俄罗斯固然在形式上存在着一部宪法，也有民族共和国的设置，但是国家权力的实际运行一直都是中央集权性质的，民族地方并无任何抵抗中央更改国家权力关系的能力”。

对此，英国政治学家卡梅隆·罗斯表示，“俄罗斯其实是一个穿着联邦制服装的准单一制国家。”

俄罗斯地形图

3）“去联邦化”的局限性

值得玩味的是，一些欧美学者认为，“普京正在使用一种极其复古的方式，统治着这个庞大的国家”。

简单地说，俄罗斯政府的内部运作，需要依仗相当程度的个人化、封闭化的庇护与代理关系网络来执行。换言之，克里姆林宫内部还有一套亚规则与权力结构，普京本人一直借助这种非正式政治来维系自己的权力。

因此，普京周围一直聚集着一群“廷臣”。他们未必有正式的官僚职级，但是会在普京的授意下行事并对其负责；作为交换，他们将在俄罗斯的诸多领域建立自己的“封地”。

开会中的普京

比如在进入21世纪以后，俄罗斯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国有化。资料显示，国有部门占GDP的比重从2005年的35%上升到2015年的70%。

从表面上看，国家似乎重新主导着所有的一切。但现实情况是，这些大型国有企业的规章制度的制订以及具体运营，实际上一直由深受普京信任的部分“廷臣”们严密控制着。换言之，这些国有企业就是“廷臣”们的个人领地。

俄罗斯国家航天集团

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也存在着与前者相似的情况。对此，美国社会学家弗拉基米尔·什拉彭托克在《当代俄罗斯封建社会》一书中如是写道：

与普京承诺在全国范围内执行社会秩序和联邦法律相反，克里姆林宫允许地区领导人像封建领主一样行事，只要他们表现出对克里姆林宫的忠诚，并随时准备支持普京对抗他的竞争对手。

普京几乎从来没有因为一个州长在自己的地盘上犯下不正当或非法的行为而罢免他，他把地方长官和总统赶出了国家政治，然而他并没有试图控制他们在自己地区内的行为。

视察中的普京

在许多地方尤其是民族共和国，各处的领导人在经济上享受着国家赠予的大量资助，在政治上不受挑战，在行为上不受约束。其中最为典型的案例，非车臣共和国莫属。

第二次车臣战争爆发后，身为车臣武装重要领导人之一的老卡德罗夫主动投向普京，替他镇压反叛。作为交换，普京任用他来当担任地区最高领导人。当他在2004年死于暗杀之后，普京在第二天就任命他的幼子小卡德罗夫为车臣第一副总理。

在小卡德罗夫于2007年年满30岁，满足车臣宪法中的总统年龄规定后，普京马上提名其成为了车臣总统。用发展的眼光看，巨额的联邦补贴足以确保他的忠诚。比如在2015年，联邦中心的补贴占到了车臣预算的85%。

小卡德罗夫

挪威政治学家朱莉·威尔姆森认为，“虽然小卡德罗夫看起来忠诚于普京，充当着他的哥萨克”，但这种“封建关系”也是有代价的：

小卡德罗夫的人被授予对北高加索地区所有反恐活动的直接领导权，联邦法院实际上无法独立的处理车臣的任何案件。

从很多标准来说，小卡德罗夫实际上排他性地控制了车臣国家。在普京——小卡德罗夫这对庇护—代理关系中，后者并不只是顺服的工具那么简单。

今天的车臣格罗兹尼，已然一片祥和

美国记者查尔斯·克洛弗在仔细观察了小卡德罗夫治下的车臣共和国以后，也发出了与前者大同小异的评价：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车臣将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个反常现象。一个近乎自我统治的岛屿，一夫多妻制盛行，伊斯兰法院进行判决，妇女被迫在公共场合戴头巾——所有这些都公然违反了俄罗斯宪法。

车臣街头的妇女

车臣精英，尤其是所谓的卡德罗夫帮，成为了首都最强大的犯罪家族之一，即便在莫斯科市中心犯下谋杀罪，也能在字面意义上逃脱惩罚。

对于车臣人而言，成为俄罗斯联邦的属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封建关系。它不是一个国家和公民之间的完整的社会契约，而是一个民族对一个首都之间的帝国关系。

对普京“忠诚”与和对俄罗斯“忠诚”，完全是两回事

实际上，除了小卡德罗夫之外，鞑靼斯坦共和国前总统明季梅尔·沙伊米耶夫，卡尔梅克共和国前总统基尔桑·伊柳姆日诺夫等人，都以行为肆意著称。

一言概之，地方与中央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的非正式的交易，使得地方长官以“忠诚换取不干涉”，把地方变成纯粹的私人领地。

图片左一为明季梅尔·沙伊米耶夫

4）小结

总的来说，普京推行的“去联邦化”举措，“不仅重申了中央集权国家的行政能力，还使得国家的分裂已经停止并得到扭转。中心在失去对权力杠杆的控制达十年之久之后，再次能够确立其对各地区的统治地位，凌驾于它们之上。”

作为对比，“由此而达成的集权，根本不能视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法理与官僚制度层面的统一，而是某种沙皇制的回归。“

一言概之，普京只要在台上一日，各地方大概率会一直保持着对中央的“顺服”。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普京宣布退休以后，小卡德罗夫们是否会下意识的地以为——自己已经从封建契约中脱离，接下来可以自行其事了？

普京与小卡德罗夫

尾声

根据欧美各国的战略设想，俄乌冲突会迅速消耗俄罗斯国力，让之彻底沦为三流国家，从而一劳永逸地消除俄罗斯对欧盟的威胁。

鉴于此，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不断加码制裁俄罗斯，指望其经济会崩溃，进而加速普京政府倒台，甚至寻求“肢解俄罗斯”的可能性。

美国总统拜登

不过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却恰好相反。

虽然经济封锁的确给俄罗斯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但俄罗斯的经济形势总体可控，并且拥有相当充裕的资源用于特别军事行动；反观乌克兰，国内经济形势日趋严峻，战争资源接近枯竭。

对于乌克兰而言，这个超过600亿美元的一揽子援助计划，着实解决了燃眉之急。

有鉴于此，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警告称：“华盛顿越来越深地陷入对俄罗斯的混合战，这将变成美国的一场声势浩大的羞辱性惨败，就像在越南和阿富汗一样。”

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

最后想说的是，“俄罗斯解体”可能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生。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超过600亿的援助，会不会成为动摇俄罗斯“中央根基”的一个闷棍？让我们拭目以待。

理性讨论：俄罗斯真的会解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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